艺林小札:世界以痛噬我,我要报之以歌——唐寅的真实人生 | 靖尘
人一旦真正把自己放逐在山水之间,也就无生无死,无念无欲。至少,暂时可以。by 靖尘
文 | 靖尘
编辑 | 倩倩
他叫唐寅,字伯虎,后改字子畏,号:六如居士、桃花庵主、鲁国唐生、逃禅仙吏等。
他生在“最是红尘中一二等风流富贵地”苏州的一个普通商贾之家。
也曾有过显赫背景,自三国起,唐家能人辈出,祖先唐俭更是唐太宗时期的“凌烟阁二十四功臣”之一,声名之盛,不在话下。然而传到唐伯虎这一支,家道中落,仅是寻常商贾。
大明成化六年,他出生时,家中已连续七代经商,父亲唐广德在苏州阊门经营着一个小酒馆。彼时,商人为“五民之末”,而科举考试,是草根翻身走上人生巅峰,光宗耀祖的最佳选择,也是老百姓离开穷苦阶层,攀向上流社会的理想跳板。唐父不愿他再走祖辈的老路,便为他收罗最好的书籍,送他上最好的私塾,请来大画家沈周教他作画,像所有望子成龙的父亲一样,竭尽所能为孩子提供最好的学习条件。
唐家深深地将改换门庭,重归官宦之家的期望寄托在了唐寅身上。
唐寅生而早慧,聪明殊凡,16岁参加秀才考试,拔得头筹,很快,便在苏州文化圈脱颖而出,同时,与祝允明、文徵明、徐祯卿和张灵等人结为好友,“吴中四子”的骄人方阵初具雏形。
“子畏性绝颖利,度越千士。世所谓颖者,数岁能为科举文字,童髫中科第,一日四海惊称之”。—祝允明《唐子畏墓志铭》
“(寅)幼小聪明绝殊凡,作诗肖古人之风雅,然性则旷远不羁。补府学生,与张梦晋(张灵)为友。赤立泮池中,以手激水相斗,谓之水战,不可以苏狂赵邪比也。”—黄鲁曾《吴中古实》
毫无疑问,他们是那个时代最为耀眼的文坛新星。
或许是铺天盖地的夸耀使他飘然,或许是轻狂不羁的朋友圈令他放纵,少年成名的唐寅开始荒废课业,放浪形骸,成婚后也仍然与张灵等人做着青楼楚馆的常客。他当然爱诗文书画,但也爱混迹市井吃喝玩乐,毕竟少年心性,比起寒窗苦读,花天酒地的日子过起来要舒服多了啊。
“文林自南京太仆寺丞移病归。每因寅之请谒,规其过失,不少假借。爱其才艺,不厌说项。盖所从往还如祝允明、钱同爱辈皆流连声色,惟文征明独能自外。然情尚不同,而交情不替。”
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吧,鲜衣怒马、意气风发,亲情、爱情、友情、才情、名利,要什么有什么,一把好牌抓在手里,似乎怎样打都会赢。
然而,命运在给予他短暂的幸福后骤然顿笔,直线坠落,厄运来得措手不及。
弘治七年(1494年),唐父亡故,之后唐母、唐妻、子、妹也蹑踵而逝,短短两年内,五亲沦丧,家破人亡。
命运要击垮一个饱经沧桑的人,很难;但要击垮一个顺风顺水的人,太容易。也许清醒着太痛苦了,一蹶不振的唐寅便愈发沉溺于酒色,不能自拔。
“子欲成先志,当且事时业;若必从己愿,便可褫襕幞,烧科策。今徒籍名泮庐,目不接其册子,则取舍奈何?”-祝允明。
“铿寿今亦亡,回死有余烈。数命人人殊,疾徐付甘节。大冶范我形,坚脆任生灭。”- 文林·《和唐寅白发》。
在祝允明和文林(文征明之父)等人的大力规劝下,唐寅为了完成父母遗愿,强迫自己从自暴自弃的堕落中走出,潜心读书。
弘治十一年(1498),南京应天府乡试,唐寅一举夺魁,主考官梁储对其极为欣赏,回京后逢人便夸,一时间,“唐解元”名声鹊起,甚至连官场两大文豪李东阳、程敏政也对其青眼有加。这是唐寅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,光明美好的前程已经向他敞开,如果不出意外,以他的才学,他将摘取自古以来读书人的最高荣誉——连中三元!此时的唐寅丝毫不掩饰他的得意和野心,恃才傲物也好,自我膨胀也罢,他确实有这个底气。
可惜,没有如果!
“子畏之才宜发解,然其人轻浮,恐终无成。”—作为看着唐寅成长的长辈,文林对他的性情和命运几乎一目了然,发出的劝诫也仿佛一语成谶,说完此话的第二年,文林的隐忧就成了现实。
时光的流沙掩埋了太多细节,我们无从考证弘治十二年(1499)的那场科考究竟发生了些什么。
史料记载那次会试的题目十分偏门,几乎所有的士子都没能找到题目的出处,甚至有人交白卷,只有两份卷子写出了完美的答案——苏州唐寅和江阴徐经,主考官程敏政看过卷子后表示,将在他们之中选出今科会元。
可是不久,给事中华昶向皇帝呈上弹劾奏章,称主考官程敏政收受应试举人徐经和唐寅贿赂,鬻题循私。
一时间流言蜚语,言官弹劾,天子震怒,亲令严审。经过一番又一番的审讯、拷问,最终,熬不过重刑的徐经招供,说买通程敏政的书僮得到了考题。而根本无需作弊的唐寅在考前与徐经及主考官过从甚密,又一起考得高分,自然就被卷了进来。皇帝命当时的大学士李东阳继续调查程敏政是否对他徇私,在政治纷争和官场规则之下,袖手旁观的、推波助澜的、落井下石的……你方唱罢我登场。这笔糊涂账牵扯得越来越复杂,再后来,真相已经不重要了,舆论一旦公开于庙堂之上,就意味着必须要有一个让人信服的交代。
最终结论,各打五十大板:
礼部右侍郎程敏政:合谋作弊查无实据,但其仆人确系出卖考题给徐经,失察渎职,革职退休,不久,悲愤而卒,追谥礼部尚书。
徐经,买题作弊,永世不得为官。
唐寅,牵连舞弊案,黜为浙藩小吏(深以为耻,坚决不接受)。
哦,还有,弹劾他们舞弊的言官华昶,劾察失实,乱告状,贬官。
这场无头公案成了唐寅一生的耻辱和噩梦,以至于他20多年后,仍会在午夜梦回时吓得惊惧不已——“二十年余别帝乡,夜来忽梦下科场。鸡虫得失心尤悸,笔砚飘零业已荒。”
唐寅一生的灿烂色彩,基本在24岁左右就泼洒出去了。此后,尽管他可以画出最绚丽的山水,最美丽的仕女,甚至最香艳的春宫图,可他的人生底色已经越来越淡,越来越淡……
对于自己的才华,唐寅充满了掩饰不住的自命不凡,《明史》曰:“少年伯虎,恃才傲物,纵酒张扬,人称孺子狂童。”而一连串打击,却又让他怀揣着难以言说的敏感自卑。惯于放达而不知内敛的桀骜才子,一旦陷入是非漩涡和挫折,性格里的矛盾和脆弱便暴露无遗。昨日还是意气风发、激昂洒脱;今日就是人为刀俎、不堪一击。他既不能畅达于世,也不肯苟且逢迎;这种掺杂了骄傲自恃、狂妄轻浮、卑怯自伤的复杂心境,直接导致了他前期张狂自恣的行为和后期落魄艰辛的命运。此番遭受大辱,他不但仕途受阻,且处处受人鄙夷,生计日薄。他在《与文徵明书》中写道:“海内遂以寅为不齿之士,握拳张胆,若赴仇敌。知与不知,毕指而唾,辱亦甚矣!”
因此,对于朝廷做出“浙藩小吏”(地方小公务员)的流放安排,骄傲的唐寅仍坚持“耻不就”。与继室反目仳离后,他开始了千里流浪以抒发郁结。
江南自古就有“流浪”和“隐逸”的传统,笃信儒家的人多认为这是一种懦弱的,用逃避去换得暂时解脱的非理性行为。而推崇道教哲学的人却相信这是用肉身的游逸换来精神的永存。中国文人有一个特点,在顺风顺水的情况下,儒家思想往往占据主导,受了挫磨则殊途同归般投向道、佛。经历了大起大落后,唐寅身上的儒家气息日渐淡薄,道家的处世哲学却愈发凸显。他在日后所作的《桃花庵歌》中更是对道家的“隐士精神”大唱赞歌—“但愿老死花酒间,不愿鞠躬车马前”;对于儒家所推崇的“英雄主义”则表示讽刺—“不见五陵豪杰墓,无花无酒锄作田”。
离开苏州后,唐寅坐船去了镇江,金山寺,遥望金陵;又至扬州,杭州,逆富春江上行入安徽,过芜湖,登黄山、九华山,庐山,观赤壁遗址;接着南下,游岳阳楼,观洞庭湖,上衡山;由此向东入福建,游武夷山、九鲤湖,从浙江回程,一路走过雁荡山、普陀山……他走了很多路,作了很多诗;看了许多美景,画了许多画。此举同时也为其以后的艺术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,从而产生了《游焦山》、《焦山》、《庐山》、《严淮》、《登吴王效台》、《齐云岩纵目》、《赤壁图》、《函关雪霁图》、《落霞孤鹜图》等等堪称其代表作的绝妙诗词和山水画卷。
这次远游在《唐子畏墓志铭》中如此记载:“放浪形迹,翩翩远游。扁舟独近祝融,匡庐、天台、五夷,观海于东,南浮洞庭、彭蠡。”
人一旦真正把自己放逐在山水之间,也就无生无死,无念无欲。至少,暂时可以。
流浪中的唐寅似乎暂时摆脱了考场舞弊案的阴影,然而盘缠用尽的他却必须对另一个难题:回归现实和谋生。返回苏州后,穷困潦倒的才子挣扎着一边卖画为生,一边纵情酒色以自娱……直到遇见他生命中的红颜知己——青楼名妓沈九娘,并在婚后筹建了他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家园“桃花庵”。
后世对唐寅“玩世不恭”的印象大多是因他留下的大量香艳作品而产生。在民间形象中,唐伯虎才名远播,画作供不应求,是为风流多金,快意人生的“江南第一才子”。然而真实情况并非如此。彼时的苏州,程朱理学占据半壁江山,三纲五常固然是主旋律;可另一方面,物质丰裕的江南从来就不缺乏追求感官享乐的风尚。在不得不卖文鬻画为生的阶段,社会背景下的市场需求势必会影响到艺术家的创作主题。“游戏人间”是自愿还是无奈,见仁见智。但有一点毋庸置疑,唐寅是在死后才得享大名的,他的作品在当时并不值钱,艺术家生前的窘迫从他的很多诗作中可见一斑:
信是老天真戏我,无人来买扇头诗。
青山白发老痴顽,笔砚生涯苦食艰。
湖上水田人不要,谁来买我画中山。 荒村风雨杂鸡鸣,轑釜朝厨愧老妻。 谋写一枝新竹卖,市中笋价贱如泥。
书画诗文总不工,偶然生计寓其中。
肯嫌斗栗囊钱少,也济先生一日穷。
白板门扉红槿篱,比邻鹅鸭对妻儿。
天然兴趣难摹写,三日无烟不觉饥。
这个阶段的唐寅时常面临生活困顿,但我们有理由相信,在沈九娘和一众好友志趣相投的陪伴下,他的精神状态还是满足的,否则也不会有《桃花庵歌》中的“若将富贵比贫贱,一在平地一在天。若将贫贱比车马,他得驱驰我得闲。”
可是命运有时很残忍,它对人关了一扇门,常常还会顺手把窗都合上。经历了少年失怙、中年丧妻、老年丧子(唐家唯一的独苗、唐寅之侄长民夭折,唐家面临绝后)、怀才不遇等种种人生至悲后,唐寅还将失去他生命的最后一道光。在不稳定、时饱时饥的生活状态下,沈九娘的身体日渐衰弱,特别是正德四年(1509年)苏州水灾,唐伯虎的卖画生涯因此中断,全家上下饥寒交迫,沈九娘因操持家计过度劳累而病倒。
正德七年,沈九娘离世。唐寅的世界彻底成了一片灰暗。
他终日与友人们借诗酒自娱,借声色解愁,舒缓内心的疼痛和对世俗的厌弃。烛影摇红向夜阑,在酒杯旁,在醉梦里,他深深发出“此生甘分不甘心”的慨叹。在与沈周及文征明等一众才子唱和的《落花诗》中,唐寅洋洋洒洒附了47首。其中多处流露出怀才不遇和孤苦无依的哀伤,如:“多少好花空落尽,不曾遇着赏花人”;“无限伤心多少泪,朝来枕上眼应枯”等等。
正德九年,应宁王朱宸濠之请,余志未死的唐寅赴南昌半年余,因察觉宁王图谋不轨,遂装疯甚至在大街上裸奔才得以被放还。
南昌之行彻底断了他最后的仕心,万念俱灰的唐寅这时才真正看穿了世间的功名富贵、得失荣枯,悟得了人生,一首劝解世人的千古悲歌——《百忍歌》诞生了:
“百忍歌,百忍歌,人生不忍将奈何?我今与汝歌百忍,汝当拍手笑呵呵!朝也忍,暮也忍;耻也忍,辱也忍;苦也忍,痛也忍;饥也忍,寒也忍;欺也忍,怒也忍;是也忍,非也忍;方寸之间当自省;道人何处未归来,痴云隔断须弥顶。脚尖踢出一字关,万里西风吹月影;天风冷冷山月白,分明照破无为镜。心花散,性地稳,得到此时梦初醒。君不见如来割身痛也忍,孔子绝粮饥也忍;韩信胯下辱也忍,闵子单衣寒也忍;师德唾面羞也忍,刘宽污衣怒也忍;不疑诬金欺也忍,张公九世百般忍;好也忍,歹也忍,都向心头自思忖。囫囵吞却栗棘蓬,恁时方识真根本?”
绝意仕进后的唐寅,开始收敛起疏狂和任性,颖悟到“业无大小”。他坦然卖文卖画度日,并把精力放在诗词歌赋,书画术数的研究上。他终于对生活释怀,与自己和解,写下:“冤家宜解不宜结,各自回头看后头”;“一失足成千古笑,再回头是百年人”等警示佳句。
世界以痛噬我,我要报之以歌!
此处应有掌声——天才之所以为天才,正是因为他们骨子里有着对梦想的狂热执着,以及排除万难、努力使生命盛放到极致的勇气。晚年的唐寅生活困顿,体虚多病,尽管常常拮据到需要靠朋友接济才能勉强度日,他也仍然端持着天才的洒脱胸怀:
醉舞狂歌五十年,花中行乐月中眠。
漫劳海内传名字,谁信腰间没酒钱。
书本自惭称学者,众人疑道是神仙。
些须做得工夫处,不损胸前一片天。
嘉靖二年(1523年)十二月二日,一代才子唐寅,在病痛中溘然而逝,留下令无数唐迷们泪目的绝命诗:
生在阳间有散场,
死归地府也何妨?
阳间地府俱相似,
只当漂流在异乡。
万历二十年(1592),唐寅去世将近七十年后,他的超级粉丝、江苏收藏家何大成将他的诗文书画集结刊刻,付印《唐伯虎先生集》、《六如唐先生画谱》等,并炒作成畅销书。又经过后世小说、戏剧和各种穿凿附会的传说渲染,他的形象逐渐被塑造成为“江南第一风流才子”。
事实上,唐寅的一生,是悲情的一生,“十载铅华梦一场,都将心事付沧浪”。
清人顾复感慨:“予以为先生生前之不幸,乃背后之大幸也”。假若科场案不曾发生,假若他真的“连中三元”,明朝不过多了一个俗禄庸常的官员,而世间就会少一个留下无数佳作的传奇才子。唐寅可能会和一千多年科举史上的孙何、王曾、冯京、宋庠、张又新等等等等其他17位“连中三元”的士子一样,淹没在茫茫历史中。除了史学研究者外,还有谁知道他们的名字?
然而,一个鲜活的生命,又怎能以艺术成就和后世留名概括始终?
世人给予“唐伯虎”各种各样的评价:视他风流不羁者有之,怜他怀才不遇者有之,赞他洒脱旷达者有之……对他而言,早已不重要。
历经了一世坎坷,释怀如他,留给世人的,已是任由评说和无我有我的逍遥。是“别人笑我太疯癫,我笑他人看不穿。”
如此,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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